就像自己长了一双翅膀
连田威新本人都感到奇怪的是,自己做别的梦都是彩色的,唯独关于飞行的梦永远是黑白的。似乎,它比其他梦都更有质感。
中国周刊记者 周昂 北京报道
“像鸟一样在天上飞,甚至像麻雀一样从这个仓库钻到那个仓库,然后落到电线上,又一使劲飞到更高的地方……”田威新——中国第一个拿到私人飞机牌照的飞行者——这样对《中国周刊》记者说,“梦里面飞行的感觉太好了。”
在拥有自己的私人飞机之前,这样的情境经常会出现在田威新的梦中。连他本人都感到奇怪的是,自己做别的梦都是彩色的,唯独关于飞行的梦永远是黑白的。似乎,它比其他梦都更有质感。不过,自从2003年买到了飞机之后,这个梦再也没有出现过。
实际上,买到飞机,仅仅是个开始。
童年的梦
新疆叶尔羌河,塔里木河的四大源头之一。48岁的田威新小时候便生活在河畔的一个兵团里。
在他幼年的印象里,这个碧水蓝天、胡杨茂密的地方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不过很快,在一次上学的途中,他发现了更美妙的东西。“天上有一条白线,直直地前进,前面一个黑点。”那天,还是小学生的田威新看到了这幅奇异的景象。
后来有人告诉他,那是飞机。
和很多孩子一样,可以在天上飞翔、外形酷劲十足的飞机,对田威新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上初中时,他曾在课上偷偷画了一幅画——一个飞行员站在飞机座舱前,仰望蓝天。由于太入神,甚至老师走到身边他都未曾察觉。老师一伸手把画拿了过来,对全班同学说,大家看看这架飞机画的怎么样?全班鸦雀无声。老师接着对田威新说,你有这个梦想很好。田威新心中的石头总算坠地。
1990年,时任兰州电视台新闻部主任的赵群力和他的教官黄福年,带着一架由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研制的“蜜蜂3C”型飞机,来喀什做飞行表演,正在喀什电视台当记者的田威新奉命前去采访。表演结束,田威新获邀登上飞机,上天体验了一把。对于人生中的第一次飞行,他感觉“就像自己长了一双翅膀,像鸟一样从空中俯瞰大地。那个人的精神境界一下就升华了,觉得我们人类生活的这个地球真的很美好”。
与此同时,田威新暗自决定“这辈子就是省吃俭用,也要买这么一架飞机”。
回到地面,田威新马上问赵群力这架飞机的价格,得到的答案是三万。当时田威新的月薪是二三百元,“一想,什么时候存够三万,不知道哪年哪月了。然后我就一心想着到外面的世界来闯一闯。”
1997年,田威新几经辗转,调任广东佛山市高明区电视台记者,工资随之翻了几番。为了尽快筹足资金,他在2000年买了一辆“的士”,从此上班时间开“的士”采访,下班时间开“的士”赚外快,每天只睡一两个小时。有一天晚上开车从肇庆回来,“半夜三点多,车开着开着睡着了,潜意识告诉我赶快醒来,硬把眼睛睁开,一看汽车都快下路了,一脚刹车把车停住了,心怦怦跳了半天。”田威新心有余悸地说。半年后,田威新将“的士”转手卖出,最后一笔资金筹齐了。
2000年11月,第三届中国国际航空航天博览会在珠海举行。田威新专门找到蜜蜂飞机的参展单位——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面对这个径直闯过来的私人买家,北航的负责人告诉他,想买飞机可以,不过得先取得一样东西——飞机驾照。
第一份私人飞机牌照
2001年9月,通过北航方面的牵线,田威新和该校一批教师一起,前往北京昌平区小汤山,参加轻骑兵航空俱乐部的飞行培训。这一年,田威新38岁。
体检、理论考核和飞行技能考核,是考取飞机驾照必经的三关。2001年9月,田威新在民航指定的医院顺利通过了体检。理论考核包括气象、导航、机械常识等,在田威新眼中,也并不存在多大难度。用他的话说,“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人都能学会。”真正的考验,来自于接下来35个小时的飞行训练。“通过这35个小时的飞行训练,如果你自己能单飞了,就给你驾照了。”田威新说。
由于了解田威新的特殊情况,在训练中,教官特意为他加强了复杂气象条件下的飞行。结果,在一次降落过程中,田威新的飞机正好遇到一个“风切面”(即上升气流和下降气流的错峰)。“这个东西对飞行安全影响特别大,要么给你直接拍下去,要么给你直接顶起来”。当时200公斤重的“蜜蜂”飞机一个剧烈的颠簸,原本坐在驾驶舱里的田威新一下子被甩起来,竟然站在了座位上,底下的人全都吓坏了。不过田威新并没慌,“我就顶着杆,也没有慌,一冲过这个风切面,没事了。”
规定35个小时的训练,不到20个小时,田威新已经可以开着飞机在天上兜圈子了。
2001年底,他终于通过全部考核,拿到了广东省第一本民间飞机驾照。随即,他立刻向北航飞行培训中心订购了一架价值近十五万元的“蜜蜂3C”型飞机。
梦想近了,麻烦也来了。
按照我国规定,个人购买飞机,除了需要拥有飞机驾照外,还必须要有由民航局颁发的飞机“国籍登记证”和“适航证”。(而民航局)“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到我之前,还没有给任何一个私人发过飞机牌照。”田威新说。他从民航局通航管理处得到的答复是“办可以,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具体文件”。
两年间,田威新四次前往北京,甚至呈交了居委会开具的飞机用途证明,结果仍然是漫无止境的等待。
事实上,田威新订购的那架“蜜蜂3C”型飞机,早已下线,由于没有“合法身份”,只能静静地躺在工厂里。田威新说,当他看到那架飞机时,“恨不得当时就把它开走。”
飞机迟迟不到,田威新身边流言四起,有人说他上当了,几万块钱的订金打了水漂。
2003年,田威新实在坐不住了,提起笔直接给民航局局长杨元元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我追求蓝天,爱好飞行,想拥有一架私人飞机的愿望。然后讲了一下我什么时候买的这架飞机,牌照办了几年都没有办下来。”就在这一年5月,上海市第一位私人飞机拥有者李林海的购机申请,也被送到了民航局。
后来,田威新听说,杨元元局长和几位副局长进行了一番讨论,得出的结果很简单——“放”。
2003年8月,田威新如愿获得了飞机国籍登记证和适航证。他说,民航局的人告诉他,这是全国第一份颁给私人的飞机牌照。证件原本8月2日就基本办完了,为了讨个吉利,田威新特意写成了8月6日。
这一年年底,作为获得合法私人飞机牌照、并飞上天空的先行者,田威新成为中央电视台感动中国年度人物30位候选人之一,参加了《新闻会客厅》的录制。他在节目中说,“自己买的飞机要上一个合法的身份,要办一个合法的户口,那甚至是比生一个孩子上一个户口还要难。”
难事还不止这些。
离地三尺要审批
2003年10月25日上午9时,田威新将自己的“蜜蜂3C”驶入了西江大堤高明段。身着一身红色飞行服的他显得异常醒目。10多秒后,在观众的注视下,飞机缓缓滑行,加速,升空。这是田威新拿到飞机后的首次飞行。
8月初取得飞机牌照后,“恨不得把飞机马上开走”的田威新曾经考虑过从北京飞回广东,但他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原因有两个,首先,北京到广东约两千多公里,“蜜蜂3C”想飞过去,途中要经停四次,而只要在民航机场降落一次就要缴纳一千元费用,毫无商量的余地,另外还要雇专人进行保养。这对于一架成本低廉的超轻型飞机而言,显然非常划不来。据他讲,由于我国目前低空领域仍然没有放开,造成通用航空发展极为缓慢。“我建个机场他说我飞机起飞不了,投资不白投了么?”田威新认为,如果通航机场多了,起降和保养费用完全可以按市场来调节,情况也许会大不相同。
就连田威新的目的地高明,都找不到一个通航机场。“飞回去以后到哪儿降落都是问题。”田威新说。后来,他只能以路宽车少,较为平整的西江大堤作为自己的简易跑道。
另外,按照国家规定,私人飞机飞行前必须向民航和空军部门报批,民航管航线,空军管空域,一套流程下来十分繁琐,特别是涉及到跨空域飞行时。“我要想飞回去,那就得等着报批程序,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你批下来,那就难了。”
最终,田威新决定将飞机拆卸成一堆散件,装在三个大箱子里,先用火车发送到广州站,再从广州站雇车拉到高明。随后,他借用了朋友的一个大院,按照图纸和说明,用了三天时间,愣是一个人将一堆散件重新组成了一架飞机。他在接受采访时曾说,如果专程从北京找人来帮忙,算上车费、住宿费、伙食费、劳务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况且还要等上个十天八天。
飞机组装完毕,起降点也找好了,田威新最后要解决的,是让每个私人飞机拥有者都头痛的一个问题——审批。他带着一堆证件找到民航中南管理局一问,得到的回答是“离地三尺就要申报”。“我说离地三尺还没有我人高呢,就要申报,这不是自己难为自己吗?”
田威新感到难以理解。不过由于证件齐全,审批时他并没有受到更多阻力。接着,田威新又找到高明当地的空管部门。“当时空管部门就告诉我,你这个手续都是全的,你说我让你飞我负不起责任,我不让你飞我没有道理。你自己看着办吧。”田威新对这个意味深长的答复心领神会。
实际上,在此之前,还曾有人当面对田威新讲,如果你敢上天,就开枪开炮“把你打下来”。
与政策同样暧昧和冰冷的,是周围一些人的态度。早在田威新考取驾照前,就有人私下议论,田威新来高明第一年骑单车,第二年骑摩托车,第三年开的士,现在居然要买飞机,觉得他的思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飞机买到手后,“特立独行”的田威新甚至一度险些被调离广播电视局。
2003年10月25日,田维新的“蜜蜂3C”从西江大堤起飞后,自南向北兜了一个圈,掠过高明大桥,顺利折返起落点。下飞机后,专程前来观摩的高明区委书记黄炳握着他的手说:“高明就需要你这样有个性的人!”后来田威新说,黄书记的这句话,为他解决了大问题。许多阴霾,自此烟消云散。
不过,这并不能解决田威新最大的心事。
当天,应高明当地媒体的要求,田威新又飞了两圈。第二圈时,跑道旁突然出现了两辆单车,以至于降落中出现了一点小事故。田威新抱怨,要是有相对专用的起落道,这样的事故不可能发生。“我国的通用航空事业非常落后,跟西方发达国家没法比”。
“接下来我准备填补佛山通用航空事业的空白。”田威新对媒体说。
下一个梦
首飞后不久,田威新将开办通用航空企业的相关资料递交给了高明当地政府,出乎意料的是很快就被否决了。“美国搞出个911,你现在又在这儿搞。”对这个说法,田威新有些哭笑不得。申请未果,原本找好的合作方,也因此退出了。
逐渐地,田威新的飞机闲了下来。
尽管田威新一人身兼机长、机务、机械师多职,但平均下来,每一个小时的飞行成本大约在6000元左右,其中大部分费用是发动机折旧和油料费,另外还要加上每年的保养费。所以,除了偶尔的一些训练飞行,田威新一般不会轻易动用飞机。
直到2009年3月,田威新才终于注册成立了自己的航拍公司——佛山市雄鹰高清影视航拍有限公司。曾经在电视台当过编导的他说,拍摄是他从小的爱好,飞行更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爱好,如今这两个爱好结合起来了。
其实,田威新的梦想还不仅仅如此。
“抗震救灾、森林防火,环境监测等等,通航完全都可以做到,不需要部队去做。包括四川汶川地震,中国从全国各地把陆航团的直升机往四川调,为什么不把中国的通用航空飞机往跟前调?”田威新不止一次阐释通用航空的巨大潜能。他表示,一旦低空领域放开,“我一定会向一个大通航企业发展。”
不过,对于这位新晋通航公司老板而言,这一切仍然只是一个美好的设想。
“我要是请示(飞行计划),就面临着复杂的审批程序,我要不请示,不出问题则已,一出问题又说我违法飞行。”田威新向《中国周刊》记者坦承了自己的忧虑。
即便在平时做训练,他也尽量在一个小范围内飞行,“没有特殊情况就不去惹那个事。”
谈起目前的生意,田威新的回答是“正在进行中”。他所说的,是他正在与北京一家数码航测仪公司商谈的合作项目,按照双方的计划,今后田威新一旦接下航测项目,可由该公司免费提供昂贵的测绘设备,所得利润一家一半。
实际上,对于这项合作,田威新还有另一番考虑。“要是有航测项目,那都是政府行为了,比如某个区要搞一个城市规划,那么这一套申报就由这个区来完成,它报好了,我们去给它拍。”他说,一旦政府出面,飞行审批的难度自然大大降低,“那就好办了”。
这是他为解决政策难题所开掘的一条新路。
此前赶往北京时,由于佛山市区堵车,田威新没有赶上火车,只能重新寻找车次。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要是订站票或者硬座,实在有些撑不住。”堵车、买票难,田威新面临着和很多中国人一样的难题。
这一切,让人很难把他同一个私人飞机的拥有者联系起来。
“如果低空领域开放了,我就可以从广东飞到北京来。”在北京,田威新对《中国周刊》记者说。
这可能是他的下一个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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