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2, 2010

蒋方舟:90后,死于板结

  文_蒋方舟

  我之前总是被前辈打量,等到90后长大到足以成为一个词,我立刻用银簪在自己身后划了一条大河波浪宽,忙不迭地跳到河岸,站在双手环胸的那一排老朽里,对彼岸的90后表示出好奇、不解、不满,其中也有一些怵然的敬畏和深切的怜悯。

  我曾经当过一个高中生作文比赛的评委,作文题目与理想有关。其中一半的90后生人,理想是“考上一类大学,工作挣钱,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进而还可以概括为一句话:我想成为有钱人。“有的人说,穷也好,富也好,都是一样过日子。那是他们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为筹集孩子的学费,而四处奔波借钱的背影,没有见过奶奶生病,无钱医治而过早去世……”结尾说:“我不能选择一个优越的成长条件,我能选择的,只剩下迈向成功。所以,我要在人才济济的学校里,占据一席之地。我要冲出高考的难关,开启我人生的大门。”

  我无意轻视别人的理想。甚至也可以在一瞬间被这个朴素的“理想”感动落泪。不过,上大学、挣钱、回报父母,这三项的确与理想无关。理想是在云端里的东西。我记得自己在十五岁的年龄,理想是“做大师”,我幻想自己死后,和那些等待我的老头一起,坐在云端里喝茶聊天。我至今也不会因这个理想不会实现而嘲笑自己,因为理想本来就不是用来实现的。我至少经历过纯真的理想时期,认为“天堂是一座图书馆”,理想是跟大师们平起平坐。90后则直接越过这个阶段,步入实际和利己的道路,幻想“天堂是一套商品房”。

  对于90后来说,理想是投资基金,等不及死后才实现,它必须在三五年后兑现和获得回报。其路径是由家庭的支持而获得个人成功,再由个人成功回到支持家庭,这是一个内部循环。90后大脑的左半球被灌进成功学,右半球被灌进感恩教育。这二者混合制造而成的混凝土浆液,灌进他们的大脑,形成了敲不碎击不垮的所谓“信念”,支撑着他们个人“奋斗”的道路。

  不过,90后面对的是更为严峻的生存环境。对于“穷二代”来说,社会的版图结构已经凝固了。它还将用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板结得更为密不透风。最大的90后已20岁了,却还没有形成有代表人物的“一代人”。

  90后急着闪亮登场,但前辈还不急于让路。过气的正迎来第二春,走红的还维持人气不堕,潜伏的还有一波厚积薄发,背运的还有一天雨过天晴。连银幕上的偶像,都是年过三十的叔叔阿姨。90后到哪里去撞开一条缝隙?

  在逐渐板结的社会结构中,90后对未来的期待值一降再降。他们仅存的,是斗志。而激励斗志的,是两样东西,一是用钱来衡量的个人成功,二是父母以降低生活水准为代价的高额投资。金钱和亲情两者合力,拧成一个高悬的绞索,警告90后要在规则和潜规则下行事。90后叛逆吗?我觉得他们在非主流的外表下,恰是最乖顺的一群。

  对于90后来说,机会成本越来越高,而成功却遥遥无期;成功成本越来越高,而回报却遥遥无期。

  所以,90后对机会的嗅觉很灵敏。我在家乡时,看到当地的电视台搞主持人选秀,明明要求大学学历,但许多90后的高中生也去参加,操着 “z”和“zh”不分的普通话朗读诗歌,表演着令人啼笑皆非的“才艺”,希望评委“给我一次机会”。他们猜测有人被潜规则了,但还是要抓住这个机会“秀” 出自我。

  90后有一套封闭板结的自我评价体系。我一路活过来,始终生活在摇摇欲坠的世界观里,我时常在调整自我评价。而我接触的90后,自省能力退化,对于来自外界的评论,几乎是反弹式的即刻愤怒反攻:“你们有什么资格评论我们90后……”

  90后的自我评价良好。在以《我们90后》为题目表述中,满眼可见的词是“炫,酷,闪闪亮,亮晶晶,自信,张扬,坚强,爱国……”90后 “爱国”,这令他们尤为自豪。但是我所接触的90后,并不关心自己国家的问题,而是以护短的情绪,攻击一切他们认为“对我不敬”的言行,就像本能地维护 90后群体一样。90后说:“我们爱国,我们有责任感,谁说我们是‘垮掉的一代’?”

  他们不知道,“垮掉的一代”是个赞誉的词。筑过理想的高台,才有资格垮掉。

  90后无意继承旧词,这太吃力。他们使用电子终端设备阅读,他们难以忍受一万字以上的文章。他们创造新词,用火星文交流,隔绝外界。他们有时候甚至连新词也懒得创造。符号和QQ表情就足以表述一切。他们用“顶”表示支持,用“踩”表示阅读,用“飘”表示路过。用“还行吧”来敷衍一切问话,用 “无所谓”来模糊价值判断。90后的表达能力普遍匮乏。

  对90后来说,友情比爱情更重要。我曾经问一个90后,你交过多少女朋友?他想了想说:“80多个吧!”他认为爱情是动态的,可变的;而友情是固态的,牢不可破的。当我告诉他“世界上没有天长地久的爱情,也没有天长地久的友情”时,他露出大受打击的神情。友情的裂痕,对他们来说,是崩溃性的打击。

  90后掌握最领先和敏锐的工具,获得最全面和前沿的资讯,他们过着最封闭最自我的生活。他们创造和掌握最难懂的语言,他们使用最贫瘠最结巴的形容词。90后用“一捆捆矛盾”把自己封入胶囊。

  我对90后是失望的,因为我对任何形式的封闭都心怀警惕。当然,你可以理解成我嫉妒,也可以理解成我心虚,青春的盘子里,菜换了一轮又一轮,无敌的是盘子本身。我也希望真理停留在年轻的那一岸。

  加藤嘉一:犬儒的微笑

  进入正题前,我要表明一个态度。在我看来,90后也好,80后也罢,其概念的本质与大家很熟悉的左派、右派、走资派、海龟派、保守派、改良派等种种归类没有任何差别。我对此话题的观点毫无动摇:中国正在进入新的阶级分化时代。这是中国特色的。

  哪儿来的怪象?显而易见,无非是当代中国转型的高紧张压力和在网络上获得了新话语权的当代中国公民超强的想象力之间,不断拉大的落差所造成的结果。他们善于把压力变成想象力,从中蹦出“雷人”的网络语言、玩弄概念。

  由于日本社会不存在把80后和90后等归类的习惯,所以,让我这个被标签的80后说90后,说实话,有些困惑。日本只有“年轻人”的说法,社会和大人把它称为“若者(Wakamono)”,并讽刺我们,“你们年轻人缺乏斗气,我们年轻的时候有什么不满就马上上街,罢课,60年安保斗争时还去围堵国会,不怕死的。而你们呢?什么宅男,让人失望。我国的未来真的是很黑暗啊!”

  今天日本年轻人缺乏斗志与时代环境有关。我是1984年出生,有了一点点动脑的本事,就泡沫崩溃,在媒体报道上几乎没有听说过祖国的正面新闻。与此相比,那些讽刺我们的大人在年轻的时候适逢日本正处于经济高速增长的繁荣期。环境改变人,时代造就人。

  而今天中国大人和年轻人的关系呢?前者似乎也经常讽刺后者,说什么没有社会责任感,缺乏独立生存能力等等。

  社会不能怪年轻人。年轻人没有那么坚强的自我认同和自力更生是世界共通的。性格也好,个性也好,心态也好,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受社会、体制、舆论的影响。至于中国媒体动不动就说年轻人的浮躁、迷茫、盲目类的形容词,拜托了,你们不觉得,年轻人不浮躁的社会很可怕吗?年轻人对现状把握得透彻,对未来预测得确定,很不正常吗?

  至少我看到的中国年轻人,考虑到当今社会转型和受到各种西方文化影响的核心背景,他们的基本状态极为正常而正确,别担心。

  80后与90后之间,我想,也没有什么明显、赤裸裸的差别。毕竟都是年轻人,浮躁迷茫;容易伤感;爱有人陪聊;喜欢吃麦当劳;承受着来自社会、家庭、学校的压力而彻底陷入“成绩主义”;看到许多社会矛盾从而对未来感到不安……这些都是他们共有的状态。

  从外国人的角度看,媒体也好,网民也好,中国人对80后、90后的特征和区别等讨论,非常非常绝对、固定、僵化,不得不给人一种煽动舆论,玩弄概念的悲观印象。为何非要给这样的标签呢?与数学截然不同,人性是不可能有标准答案的。

  说说亲历。我在北大曾担任外教的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以及平时社会活动等场合接触过不少90后。80后则是我接触最多的群体之一,毕竟,我也是被80后。

  倘若非要说80后与90后之间的不同,我从90后的观察能力和社会赋予他们的物质条件加以寻找。80后问题亮相后,舆论用各种辛辣的词语谈论80后,并给那些嫉妒80后的中年人提供大力讽刺,痛骂80后的言论空间。那一刻,90后在干吗?他们不仅在旁观,同时不知不觉地观察80后越走越被动、越来越消极的恶性循环。从本能反应出发,90后就学习了一下,并初步思考,“怎么避免80后那样的局面呢?”

  没有80后,就没有90后。90后的被关注度显然没有80后高,这点对90后来说也意味着欣慰。80后的心态动荡在于,一方面为社会格外地关注自己的现状感到自豪,另一方面又很清楚,对于自己的能力和未来没有那么坚定的把握,因此产生说不清的折腾。毋庸置疑,有了“选择权”,享受着前所未有物质繁荣的80后是新中国最幸福的一代,但由于上述复杂原因,80后这一新兴群体就变成充满“受害者意识”的一代。

  90后看起来没有80后那么浮躁,甚至保持着一种冷漠,首先是因为被关注度没那么高,压力就必然没那么大;其次是如前所述,他们已经亲眼见证了80后的悲剧,从中学习,尽量避免走上80后那条路。

  具体而言,90后倾向于与媒体报道保持距离,与蜗居、蚁族、房奴等热点话题保持距离。理性则是一种距离,即使围堵你的周边环境多么的严峻,政治生活多么的紧张,尽可能不把自己视为当事者看,而退一步,从旁观者的立场保持“观望(wait and see)”的态度。不是90后的本性成熟,80后奋斗得比90后认真很多,折腾很多,80后一定比90后更加成熟。90后看似较为成熟来自他们的理性和冷漠。

  不过,我很不看好90后面对物质社会的态度和在长辈面前的无礼。我在北京认识的一些中学生两个月就换一台3000元的手机,请他们吃饭,随便点东西,剩东西,对“尺度”一点没有敏感性;把父母开车接送上学视为理所当然,只要成绩好,过得去,教室背后带着犬儒的微笑,嘲笑老师笨蛋,讽刺学者无知。

  我每天收到三四百封读者来信,毕竟是第一次交流,双方保持基本礼仪和客气属于应该的。媒体记者和长辈们对我彬彬有礼,“尊敬的加藤嘉一先生,您好”。而凡是无礼,缺乏诚恳的基本都是90后,“嘉腾,你好”。至少在日本,称呼长辈不加敬语是不可以的,写错对方名字是不严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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